电竞百亿财富的最底层,是梦碎的网瘾少年们
正逐渐走至主流聚光灯下的电竞行业,能否为那些无法被父母管束的“网瘾少年”们提供一条青云路?答案,很可能是否定的。
“今天中国,如果有哪家(电竞)俱乐部敢把业绩报表拿出来,拍胸口说,‘我挣钱了!’”一掌压在桌面上,坐在我对面的电竞老炮周思禹语气激昂:“我就裸奔跪地,管他叫爸!”这个38岁的北京男人一脸笃定,末了还不忘反问:“就不可能有,对吧?”
做电竞俱乐部挣不着钱,这是行业里沉浮十七年、从新人运营一路干到赛事总监、操盘了不少大型赛事的周思禹,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血泪感悟。
因家中做餐饮生意,周思禹本有些家底,早年经营电竞赛事和广告业务,也进账不少,但这几年都赔了个底儿掉——四年前,有投资人拉着他组建了CSGO(游戏“反恐精英”)的电子竞技俱乐部Unite,说好每年300万的投资,头年只进来120万;第二年,投资人跑了,周思禹不舍得关掉俱乐部,就自己掏钱往里填,“光工资,一个月就要30万,最高的时候36万多……就纯往外掏钱。”
周思禹同时运营Unite俱乐部和“雏鹰”训练赛,手里最早建有多支战队,PUGB(游戏“绝地求生”)的选手单人月工资五千起步,当年最火的CSGO,选手要价更高,“一个就得小2万,有的还是3万。”而近年来,越来越多的电竞职业联赛开始采用席位制,手里战队想要打上联赛,还得另花一大笔钱“买席位”。
为维持俱乐部,周思禹卖掉了海淀区学院路的一套两居室,车从路虎换成英菲尼迪,再换成5万块一辆的雨燕,上小学的闺女也从一年学杂费40万的私立学校转回了公立……
“粗算一下,我这两年扔进去的,”周思禹啧啧嘴,晃手比出个数:“400万。”他检讨自己挺对不住闺女,但“那怎么办,父母也恨死我了,没办法”。
持续的金钱投入也难以换来曙光,这两年,Unite已经收缩为专攻PUBG,但传了几年的PUBG国服过审,迟迟未有定论,这款曾经大火的FPS(第一人称射击游戏)游戏在国内的商业价值急剧下降。周思禹找不到新的投资人,手里战队也打不出成绩,但他还是咬牙“半年二三十万”地往里投钱。
(因早年办赛时要求严格,做事又带几分匪气,圈内人觉得周思禹像“黑社会”,便给他冠上了“黑哥”的诨号。)
作为行业老兵,周思禹其实明白,自己正在“错误的道路上”越走越远——电竞圈已经成为资本巨擘们的角斗场,但又并未“真正形成一个商业体系”,目前,就算是中国最顶级的电竞赛事联盟,里头的大型俱乐部拿着联盟资金反哺,也只勉强收支持平,“更不要说我们做的这种(底层)俱乐部,纯亏。”
亲人朋友都不能理解周思禹的执着,这种每天“睁开眼就往外掏钱”的生活也一度压垮了他。刚过去的2020年,周思禹瘦了近50斤,最猛时一个月掉秤30斤,脸颊整个凹陷下去,眉头上叠着的褶皱更深。他打小练拳,身体却一度差到连“走路都会晃”。上半年疫情肆虐,他的抑郁症也严重起来,每天什么都不想干,只把房间窗帘关牢,抱着新养的黑猫坐在茶龛前,瞅着天花板发呆。
“我去年就已经不说自己是在做俱乐部了。谁问我说,‘你是老板吗?’我也不应。”第一次见面时,周思禹这样告诉我。
“那您都说自己是什么?”
“慈善家。”他顿了顿,咧嘴自嘲道。
有亲近的兄弟问过周思禹,为什么他已经“泥菩萨过河”,却还硬捱着把俱乐部撑下来,他嘴上答:“我是公司法人,没法撤。”但心里却知道,那些自己招来、为打出成绩而努力的年轻选手,才是他没办法丢开手的真正原因。
我曾去到Unite俱乐部探访过周思禹和他的年轻队员们。去之前,把周思禹介绍给我的央媒记者提醒我多做些心理准备,“他们那环境比较差。”对方曾在2019年以Unite为主题拍摄过一组视频报道,但初稿提交后,很快被总编辑打了回来,“领导看了(那个环境)受不了。”
“不怪人说,他们原来那厕所,一开始我还给收拾,后来我就真的……”接待我的周思禹皱着眉,摇摇头:“您知道农村的公厕吗,比那还脏。”
疫情后,因租金等原因,Unite从之前的南城小别墅搬到了西南六环外的房山区公寓。房子是顶层小复式,月租4000元。屋内陈设普通,一楼客厅摆着长沙发和白黑板,用作开会复盘;四间卧室,周思禹住一间,剩下几间任由队员们插空睡;二楼是训练室,挨墙立着一溜电脑,阁楼天窗漏下的稀疏阳光,安静停驻在显示屏上。
因着我的到来,房间特意收拾过。“已经很干净了。”套着白T恤,踩着夹板拖鞋的Unite队长老三在旁嘟囔,换来周思禹一顿数落:“这些孩子,我要不说扔垃圾,一周不下一趟楼。”在他看来,这帮十几岁的孩子懒、不自律,没人盯着,没钱都会偷着乱点外卖,刷抖音能刷到天亮,当然,“你管也没有用。”
2015年后,因政策松绑和资本涌入,中国电竞迎来了高速发展期,Unite这样的圈内中小型俱乐部如雨后春笋,虽然缺少充沛的资金支持,日常受训环境也较为恶劣,但却是不少年轻的游戏爱好者真正踏进电竞圈的入口。
专职运营俱乐部后,周思禹接触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找上门来、想当职业选手的青少年。这些孩子多是十六七岁的“网瘾少年”,年纪最大也不过二十上下,“来之前说得天花乱坠”,强调自己“很能吃苦”,但真能留下来好好训练的,凤毛麟角。
去年,有个20岁的四川男孩坚持没工资也要来Unite。人到后,下飞机第一件事,就和来接他的周思禹寒暄:“老板,您喜欢吃水果吗?我家里做水果批发的。”到了俱乐部,又立马掏出盒中华往桌上一摆,招呼所有人抽烟。
周思禹从旁瞧着有些吃惊:“人这么点大就会走面儿了?”随后判断:这孩子“走不长”。男孩父母在四川老家包了两座山做水果生意,在成都有两三套房,不差钱。“他不是为钱来”,但这种孩子习惯“啃老”,有回头路,“没有坚持,输赢也不在乎。”
而冲着钱来的孩子,有的哪怕是周思禹这种十四五岁、读完技校就进社会讨生活的“老油条”,也难以招架。“您能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小孩,跑我这来卧底,想把我的资源带走,然后异想天开地自己去做一个公司。”周思禹狠声强调:“十六岁!”
在PUBG最火那两年,资本大量汇入这一游戏生态,圈子里金钱氛围浓厚,人心更是活泛。Unite的几个老队员当时在联赛打出了些成绩,很快暗地联合起来,计划集体出走,跳去待遇更高的地方。
为争取更多谈判空间,这帮让周思禹掏空家底撑下俱乐部的少年,暗地给他列了“十大罪状”在圈内传播,“说我管得多,还说俱乐部吃喝什么的不行。”
从外得知消息的周思禹气不过,那是俱乐部“烧钱”最厉害的时候,队员们“人手配张健身卡”,包食宿,还有两个阿姨专门照料起居。他当时开给自己八千的月工资,“俩阿姨工资加起来一万七,是我的一倍多。”
身为俱乐部负责人和战队教练,周思禹自认在每个选手身上都倾注了大量心血,类似事件发生多了,“我就想怎么能这样,怎么能这么对我,这是人吗?”这样的问题,他问了自己至少两年,情绪上来时,这个早年混迹圈内常拿拳头说话的北京爷们,能“气得直掉眼泪。”
“我苦逼哈拉拿自己的钱带着他们,但他们不会想你是为我好。”清点着这些来来去去的孩子,周思禹情绪低沉下来:“只会想我也付出了,那我要什么,你没权利要求我。”
想玩电竞的孩子不好管,北京磁维电竞教育学校的老师北海也认同这个观点。24岁的北海有着电竞行业的丰富履历,他十年前开始打网吧赛,从CS玩到穿越火线再到PUBG,当过职业选手,拿了穿越火线百城联赛的湖南区亚军;也干过赛事运营、俱乐部经理,捧出了CSG战队“四大神兽”。即便如此,谈到电竞学校里的孩子们,北海也只能承认:“不是难管,是太难管了。”
磁维实行封闭式管理,学生早上8点起床,整理内务,9点开始上课,50分钟一课时,上午教理论,下午实操,晚自习打训练赛。每个班有自己的课表、教练和班主任,由教练负责训练,班主任管理生活。
“我们选班主任是退役军人优先,能有那种震慑力。”北海介绍道:“因为来我们这的孩子,多是不被社会认可的问题少年。”
北海在学校负责FPS类游戏教学,才一年,就见识了各种各样的“问题”学生:有学习不好、没学可上的,有缺少家庭关怀只能沉迷游戏寻找慰藉的,还有不少得了抑郁症、自闭症和孤僻症的孩子。
他之前在宿舍制止过一个无缘无故打人的学生,事后核实才知道,这是家长瞒报了精神疾病送来的,“有医院证明,杀人不犯法的那种”;还有个男孩,白天看上去一切正常,到了晚上却不睡觉,不穿衣服在宿舍打篮球,“光着走来走去,也挺吓人的。”
(陪伴电竞是北海“一辈子的梦想”,无法继续做职业选手后,他依旧希望能以其他身份在电竞圈内生存下去。)
校方最终劝退了这几个学生,但让北海头疼的事依旧不少。见到北海的那天下午,他正憋了一肚子气。“太气人了这些孩子。”这个湖南小伙嚼着槟榔和我碎碎念:“吃不了苦,没自律,遇见一点困难就后退。每天早上起不来床,我还要去宿舍叫起。”常有学生早上装病赖床,“下午你看到人时,生龙活虎!”说到这,他抬手捋了下发顶,“我这头发都掉完了。”
不可否认的是,哪怕今天,早年多遭打压的电竞业已逐渐被主流舆论“正名”,但想进电竞圈的孩子,很多依旧是北海嘴里的“问题少年”。
加入磁维后北海发现,很多家长其实是把这“当托儿所”,掏钱大方,只为孩子能有个可靠地方待着,“别到外面闹出事”。而这里最勤奋认真的优等生,也够不上传统教育体系里的优秀标准。
游戏ID叫“医生”的十七岁上海男孩,是北海带了近一年的PUBG班学员。他早早为自己设定了清晰的职业目标,“先打进一个二线俱乐部”,也有配合的短期与长期训练计划。每天早上,他会定好闹钟,在北海来到宿舍前起床,按自己的计划去教室训练。
“我家算是书香门第。”这个自律的瘦高个儿男孩告诉我,他奶奶是“湖南省最厉害的化学老师”,父亲是“同济大学硕士”,但他是家中“异类”——不爱读书,成绩也不行,就连“考试及格”的学习目标,也是父母塞给他的。
“医生”并不算是“网瘾少年”,在初三毕业前,他都没碰过电脑游戏,怕他“玩物丧志”,家里仅有的一台电脑是父亲用的笔记本。但在父母选定的传统升学体系里,“医生”只能感到压抑和枯燥,浑浑噩噩上完初中,中考失利又给了他沉重一击,强烈的挫败和迷茫感一度让他患上抑郁。
“我那时已经不会笑了。”“医生”垂下眼,语气淡淡。家人不敢提及他的病因,只寄望药物和陪伴能帮助他走出困境,但情绪低潮困扰了“医生”一整年,直到偶然看了场电竞比赛直播,他才找到了逃离当下的崭新出口。
“我高中考不上,如果没有电竞这条路,那就等到十八岁找份工作,度过余生,没了。”来北京一年,“医生”还不太能适应这里的干燥天气,他的嘴唇总是皲裂,但精神状态良好,和我聊到电竞话题时,条理清晰,偶有洞见。
家中无人了解的电竞职业道路,给这个不曾在传统课堂上获得成就感的男孩,带来了新希望,他开始变得自信——初中同学聚会,一群同龄人相互比较“混得好不好”,“医生”会觉得自己比其他人“经历更多”“更成熟”。
(“医生”发现,他身边想打职业的同学,对未来似乎都有一种莫名的自信。)
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,似乎也短暂消失了,在被问到选择一条前途未明的职业道路,是否会感到害怕时,这个男孩挺挺胸,扬起笑脸自信道:“不会,因为我牛逼!”
怀着野心和梦想、跑到北京学电竞的“医生”不是个例,越来越多像他一样的青少年,正从五湖四海汇聚至北京、上海、西安等电竞产业发达之地,他们期冀着自己能成为“下一个Uzi”。
电竞职业选手Uzi简自豪,在2019年微博年度人物排行榜上超越众多明星名流,拿下榜首,其他电竞选手Clearlove、The Shy、Jackey Love分列第六、第八和第十一位,夹在他们名字中间的,是王一博、肖战、迪丽热巴、朱一龙、杨紫等当红流量。
明星电竞职业选手的影响力,正随着英雄联盟S赛这样的超级赛事,向圈层外辐射,其不断扩大的荣光也预示着巨大的流量和难以估量的商业价值。
“电竞圈里有几个层次,”伸手比出个金字塔,前职业选手刘震向我简单介绍起电竞圈人员结构:“底层电竞人是‘打手’陪玩,高端点就是小主播,然后是大主播,再之后才是职业选手。”
19岁的刘震,曾先后受训于王者荣耀YTG和Hero久竞战队,后者刚拿下了2020年KPL冬季冠军杯总冠军。在Hero受训期间,刘震同宿舍的队友就是明星选手——每月固定工资20万,直播另有收入;粉丝送来的零食、饮料和生活用品能堆满宿舍的半面墙;一次主场比赛,观众席坐满了队友的粉丝。“全是女孩。”刘震回忆:“赛后采访观众,都说是因为他才来看比赛。”
在刘震离开前,队友也转去了别的俱乐部,挂牌转会费1200万。“明星职业选手都这样。”刘震简单总结道。但和多数行业一样,金字塔式结构也意味着:享尽风光的明星选手,只能是站在塔尖上的那一小撮人。
“有些人说电竞这个东西就跟赌博一样,只有No.1,只有最顶尖的那群人,才会被大家记住。”当过职业选手的北海深谙这个道理——电子竞技的世界里只有“第一”,在比赛里,除冠军之外的一切荣耀,都不值一提。
始终没拿到冠军的北海,在攒下小几万积蓄后曾自己搭建了一支战队,但当他花完所有存款,还透支掉十余万信用卡后,依旧没能找到愿意投资自己的老板。“他们看不到盈利的点,觉得像我这种人大把地存在。”北海低头,沉声重复道:“大把的。”
明星选手的荣光与战绩直接捆绑,真正进入电竞职业体系后,刘震发现:不管是投资人还是教练和观众,外人对选手的期许只有一个,就是“你能不能赢”。刘震加入的Hero久竞,采用类似“大国家队”模式,青训六个教练带六个队伍,每队除上单、打野、中单、ADC和辅助五个固定位置外,还另有替补。
“一个俱乐部有四十多个选手,里面有十个中单,”但首发中单只有一个,想要上场,刘震必须在“内战”中取胜,“把十个人中除我之外的九个,全刷下去。”为此他把训练量提升到每天十六个小时以上,并在教练告诫下,迅速拉黑了正在交往的女友。
“(我当时)什么都没有说,就好像消失了。”说起这段往事,刘震有些不好意思,但他随即强调:“我又不是因为别的女的,那时我就一心想和运动员那样训练,去打比赛争光!”
(刘震告诉我,伴随职业选手薪酬上升的,还有合同规定的直播时长,为满足要求,他连吃饭时都要直播。)
电竞圈通行的“NO·1”规则,同时也意味着:不管选手们怎样努力,首发席位只能留给最适合和最优秀的那一个。刘震曾有个打辅助位的队友,曾是选秀池里的“状元”,被Hero以五十万的价格“盲拍”(俱乐部不经试训直接和选手签约)回来。
男孩本以为来Hero后,“肯定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但却再没等到上场机会,同期受训的队友月工资两万,他只有八千。冷板凳坐久了,男孩捱不住去找了主教练,但很快灰头土脸折了回来,“教练说拍他回来是意外,买错了人,因为他不会指挥。”
这个队友也尝试过去别的俱乐部试训,最终也没争到比赛席位。现在他是俱乐部里的“饮水机选手”,平时不向教练上缴个人手机,也不用受训,每天睡到自然醒,然后在直播间里唱唱歌,或捯饬个新发型与粉丝互动,“拿着八千块的工资,每天在那过自己的生活。”
对于这些颇有戏剧性的故事,经历过多次选手出走风波的周思禹不觉稀奇,“很多年轻人认为,只要当上职业选手,我就有钱了,工资十万、二十万、三十万,甚至转会还可以被卖到一千万。”周思禹坦言,这是近些年电竞产业迅猛扩张带给年轻人的假象,明星选手被舆论包装得花团锦簇,“但这样的全国有几个?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到!”
混迹底层多年,组织“草根赛”的周思禹能看到的是:在行业璀璨的塔尖下,数以万计拿着微薄工资,甚至毫无收入的年轻孩子,正怀揣梦想、向上艰苦攀爬,但却可能永远到不了想去的地方。
“电竞职业选手成才几率很低,条件也非常苛刻,可能一万个人里就只能出一个。”资深电竞媒体人皮杰给我算了笔账。
这几年,中国战队在世界电竞舞台上频频夺冠,以Uzi为代表的明星选手,也被媒体渲染成传奇人物。作为从业十年的老电竞人,皮杰开始被不断问到:我(我孩子)能不能打职业?
提问的多是管不了孩子的家长,或是和家里有矛盾的孩子,来人觉得,“Uzi原来也是个问题少年,爱打游戏,结果成了世界冠军,好像一年能赚几个亿,那我也可以。”皮杰无奈道:“但我真想跟这些小孩说,你们没有这样的天赋。”
周思禹同样认可“打游戏是天赋”,这不是教练或老师能教出来的能力,自己和其他俱乐部真正能提供给这些年轻选手的,只是一个平台,一个机会,“就是拿出无数比赛让这些选手练手,就跟当兵一样,部队拿无数发子弹让你去练枪,你才能成为一个神枪手。”
成为职业选手,并最终抵达荣耀,需要通过一道窄门,而开门的钥匙,只掌握在少数“命运宠儿”手里——这一为电竞圈内多数人认可的定律,也把北海所在的电竞教育机构,摆在了尴尬的位置上。
2016年9月2日,教育部把“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”列为13个新增补专业之一,加之大量资本入局,电竞行业在中国高歌猛进,人才需求不断加大,以培养电子竞技职业选手为主的电竞教育产业,随之变得火热。
刚被朋友拉来磁维时,北海和圈内大多数人观点一致:“电竞学校教不出来东西。”他不能理解学校的各种规定,比如打一场比赛时间不固定,为什么设置五十分钟一节课?培养电竞选手主要靠训练,为什么还要搭配传统理论教育?
“我当时一直跟这边负责人吵,应该做电竞,不该做教育。”然而真带过一批学生后,北海才意识到,电竞学校最重要的责任,还是教育,“你再不按教育这个体系走,这些孩子真就无法无天了。”
磁维曾向苏宁电子竞技俱乐部英雄联盟分部输送过一个选手,他也在几个国内赛事中,首发出战。但男孩刚来学校时,“性格各方面特别暴躁,动不动就砸键盘、砸鼠标。”北海告诉我,班主任和教练先花费了很多心思,“慢慢把他性格扳过来”,再正常受训,最后他才能成为职业选手。
但这样的成功案例只是少数,北海仔细盘算过,国内现有的电竞俱乐部多采取席位制,单就PUBG这一项目来说,正规俱乐部没几家,一支战队四个人,哪怕算上青训名额,能踏进俱乐部门槛的选手,数量也相当有限。
此外,大型俱乐部“需要短期内出成绩”“又要稳定性”,更常采用成熟选手转会的方式来更新战队。如此一来,电竞学校这些来自圈外、对电竞一知半解、被传统教育系统排异的“问题孩子”,想踏入职业圈,难度更大。
(看到学生偷懒不用功、打不出成绩,北海时常“恨铁不成钢”,“每天就练这么点时间,周末还休息,你觉得你真能打职业吗?”)
北海之前有个学生,初中肄业,整天窝在家玩游戏。父母实在找不到肯收他读书的学校,就把孩子送来磁维。男孩在这学习了两年,毕业时还没成年,打不了职业,北海操心他日后去处,他自己想得却清楚,“他说,我读书读不了,回去当主播、学剪视频。”家长回访时,男孩父亲很感谢磁维,“能让他在这待两年,因为孩子从这之后,就没地方去了。”
“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去打职业。”北海现在很明确这一点,他不否认来到磁维的少年们大多抱有“职业选手梦”,但“我们只能做一件事情,就是尽可能规范他们的一些行为,让他们身心上健康点,走一条正确通往梦想的道路。”
梦想,也是支撑周思禹走下去的关键力量。去年10月4日,Unite第三次在PDL发展联赛预选赛中落败,周思禹新找的投资也同时没了消息。他心里忐忑,把队长老三和其他几个队员叫到一块。
“当时我是不想做了,一是想正好投资没谈成,算了,别让自己这么难了。第二想着,这几个月他们一直跟着我吃苦,挺揪心的。”结果,周思禹话已经滚到嘴边,几个孩子谁也没说“撤”。再然后,他又做了决定:“做呗,只要他们不走,我就得想办法坚持。”
已经成为周思禹副手的老三,是两年前他只一通电话就拍板签回来的孩子,彼时,刚成年的老三找不到队伍,正在北京多个俱乐部间“游荡”。
“他有梦。”周思禹解释“捡”回老三的原因。这个不够机灵,初来时总被队友“忽悠”的男孩,胸口纹了一整个“冥王”,这是他拒绝家中的“当兵”安排,只身跑来北京“打电竞”的反抗痕迹。
来京两年,老三至今分不清北京有哪几个区,也没怎么进五环内逛过,生活被他简单地一分为二,最重要的那一半是“电竞”,另一半是“没意思的外面世界”。他是当年那场集体出走闹剧中,唯一留下来的选手,在周思禹情绪崩溃、Unite发不出工资时,默默担起了运维俱乐部和训练赛的责任,就连几个新队员,也都是他招来的。
“谁都没扛过来,我的亲人、我认为会一辈子跟着我的人,都没扛过来。”周思禹坦言,在他最难的时候,是老三这群孩子陪着自己一路撑下来,现在为了这群孩子的梦想,自己“还是愿意为他们去付出”,卖房卖车“好像也不后悔”。
但他不再把自己摆在老板,或教练的位置上。“现在这队四个人,老三、赢、小白、香槟,不算止水,”提到这个他觉得“心思多”的十七岁男孩,周思禹语带迟疑,但最终还是肯定道:“止水也算进来吧。我觉得,他们就是我的亲人。”
当老师的时间越长,北海越觉得自己肩上压的担子重——不被圈内看好的电竞学校,正扮演着日趋复杂化的角色。有家长把这当托儿所;也有家长明为支持孩子的电竞梦,实则指望高强度的训练能让孩子“戒网瘾”,“让他打六个月,打废了,再别打游戏了。”有次,一个家长带着孩子过来,教练先让孩子打局游戏测试水准,还没来得及点评,家长已经拽着孩子要走:行了,你就打成这样了,走吧!
北海不久前还接到一个学生家长投诉,“当时和平精英新赛季刚出,那孩子请了一星期假回家”,为规范学员作息,磁维学校晚上十一点宿舍拉闸断电,加之校区偏远,信号也差,孩子就找借口回家,“通宵冲排行榜。”家长发现后,砸了孩子手机,接着给北海打来电话,“说孩子要是再通宵,就要到学校来闹了。”
“我说,这都行?”北海一摊手,微胖的脸上表情无奈。
学生不服管,家长难沟通,做教育其实并不轻松。北海手机里加了数不清的行业微信群,原来害怕错过圈里任何消息,他会时时盯着群里新动静,“所有电竞圈的人都有这个毛病”。但现在,他脑子里塞满了课程研发、教学计划,学生和家长回访,微信群不怎么看了,就连晚上下班后和朋友聊天的精力都没了。
虽然能从“疲累”的教育工作中感受乐趣,但北海却坚持不让任何一个学生叫自己“老师”,他觉得这一称呼意义重大,“所以叫声‘海哥’就挺好。”
教育的论题同样困扰周思禹多时。今年年初,“电竞劝退服务”在圈子里火了起来,但早在2019年,周思禹就开始了“义务劝退”业务——对那些找上门来、和家里不对付的十五六岁孩子,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“回去好好上学”,要是劝不走,留下来免费按最苦的标准训练几个月,孩子们撑不住了,就会主动回家。
日子困顿时,看到“割韭菜”的电竞学校收费水涨船高,周思禹也会眼红,“我要开个电竞班,一个人收几千块钱,学生哗哗的。”但转头又唾弃自己:教育是老师的事,你学历低,就是个流氓,凭什么教人家孩子?
对俱乐部里的年轻队员,周思禹选择用从父亲那学来的方式,去管束他们——他不在宿舍装wi-fi,晚上12点准点拉电闸,让队员们健康作息;请来的阿姨只负责做饭,队员必须自己料理个人卫生,孩子们犯懒抱怨,他就每天带头打扫房间。他把“做人”挂在嘴边,强调“在我这待着,别的不敢保证,但回家你不能当大爷,得是个爷们。”
这样的方式成效似乎有限,就在我探访Unite后第二个月,为摆脱合同约束、转去做“更赚钱”的专职主播,被周思禹划为家人的止水,在深夜报警叫来了警察,“说我揍他了。”
警察检查孩子身上没伤,两方问询几句后,“和稀泥一样把事调和了。”这次,周思禹的情绪相对平淡,但不管止水如何闹腾,他还是多压了一天,才把合同退给这个孩子。
“他们不会去想自己的对错,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觉得,只要用一些恶劣的方式,就能达到效果。”攥紧手里的水杯,周思禹再次开口,却更像是在反问自己:“这些孩子不上学,大多数家长也已经放弃管理了,又有谁能来教他们这些事?”
(周思禹承认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,不过,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,而是商人,但“商人也不该只有奸商吧。”)
和北海希冀电竞最终能被传统教育体系收编不同,摆脱情绪低谷的周思禹正计划主动去做些事。去年年末,他飞去西安聊了新一轮投资,这次的重点是“孵化”,他试图在被大资本和头部俱乐部们忽略的底层地带,建立一个新的联赛生态,让想进入这个行业的孩子“动起来”,“真正知道什么是比赛”。
他同时希望,“能让更多的人,至少让更多家长知道,你的孩子来这不是光学会打游戏,而是要学会如何去步入这个社会,如何去接触人、交朋友,去真正理解和认识自我,看自己适不适合打职业。”周思禹语气坚定,消沉已久的斗志,正在他身上重新燃烧起来。
不到二十岁的刘震,却选择与自己短暂的职业选手生涯告别——去年,一心想打中单的他被主教练要求转辅助,他不想换,也不愿再和队友竞争,就此失去了上场机会,之后几次转会也不顺,心烦意乱下,他决定离开。
以千万身价转会的明星队友,却陷入了身负巨债的泥淖——他因原战队的直播合同被平台索赔2000万,老东家Hero不愿替他买单,至于新东家,“现在首发不是他,他也没拿到冠军,所以人家不给他出这份钱,让他自己去负债。”
“俱乐部就是这么残酷。”刘震平静总结道。
残酷的现实并不能吓退所有后来者,想进入俱乐部的“医生”,正计划把训练时间快速积累到一万小时,“职业选手都打了几万小时。”他对前路的艰险并非一无所知,“全国那么多职业选手,能拿冠军的只有四个人。”刚玩PUBG时,他就觉得这个游戏“很残酷”,但那又怎么样呢?“这个社会也挺残酷的。”
“你得熬下去,成为强者,成为一匹狼,而不是兔子。”十七岁的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沉声说道。对这个从小喜欢躲在被子里玩手机游戏的男孩来说,电竞至少给了他传统成功路径之外,变为强者“出人头地”的可能。
直至采访最后,“医生”才告诉我自己游戏ID的由来——如果没有电竞,他的梦想职业是医生,“治病救人多伟大,哇,那比打电竞厉害多了!”坐在四合的暮色里,一直端着大人模样的男孩语气变得轻快,终于露出了几许天真气。
但这一刻,我和他都明白,在传统教育体系中落败、拿不到足够学历,就几乎不可能成为现实世界里救死扶伤的医生。现在,他只能把这个职业梦藏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,继续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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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多战队那么多选手,成名出圈的还是少数!
职业电竞真的是太枯燥了 而且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
不懂就问 考清华北大和上王者哪个概率大一点
@哈雷
清华北大吧
应试教育的最底层,是梦碎的少年们。诸如此类,随便可以搞一百个标题,这种标题看了就反胃。不会吧不会吧,难道有人不知道,任何领域最底层,都是最惨的吗?还不如关注关注已经全面小康的天朝,还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底层人民。
用电子游戏淘汰一群底层家庭的渣滓孩子,对于聪明的家庭和其有具体规划的子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中国大陆不缺人才,缺的是机会。